不美哉?尧臣,我想不明白你在别扭什么。”
季尧臣骤然站起,冷笑道:“尧臣尧臣,我给自己取这名字,就是盼有尧舜之君,我愿做忠臣,为其鞍前马后。我不想做您这样的官,我若是您,便同陛下当面谏言。”
苏大人蘧然变脸:“呦呵,胆识不小啊!跟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了?你算什么东西,去,去去去,给我滚!”
季尧臣捏起官帽出门。
次日开始,翰林院内,再无一人同他讲话。送来餐饭,内有石子。月月俸禄都被克扣,到了手上,只剩下微薄的一笔。
他的脾气一向如此,忍不住,不善巧言令色。那便要承担得罪他人的后果。
过了不久,钱唐大水。
季尧臣瞳孔急缩,钱唐距离他家乡不过百米,海水倒灌,河流改道,民居必然冲垮。
他跟其他那些不知寒暑的公子哥不同,他是寒门之子,知道大坝矮一寸,淹没的就是一片,淹死的,累死的,颓丧争抢死的,打下去的是活生生的人,飘起来是看不清脸的尸首;他还知道,朝廷晚至一天,必有奸商囤货居奇,那些老百姓,为了活下去,当真能易子而食……
他使尽浑身解数,搔断白头,跪在桌面上,写了百张奏折,趴在地上,画了百张图纸,一一递在金盘上。
可竟无回音。
一日,两日,三日,十日……他冲出去,慢慢仰起了头。
宫内大兴土木,一座新的高塔,拔地而起。
身着道袍的国师,正在上面行走,飘摇如仙,回眸,冲他挑眉一笑。
“皇上,我想面见皇上,皇上,臣有本奏——”
外面的人神情错愕,面面相觑,见他青筋暴起,突然作怪,大概以为他疯了。他才冲进内帷,就被拖出来,赏了板子,按在地上,打得血肉模糊,他还在声嘶力竭地喊,喊得如洪钟在风雨中撞着,“臣有本奏——臣有本奏——”
“这小官是谁,如此癫狂?”
“国师正通神求助,啐,他是什么东西?以为自己是比干?”
……
季尧臣醒来便绝望。他只能趴在床上,听外面人的私语。
听闻钱唐大堤已经垮塌,斩杀的却是水官。他的同行们都排着胸脯道:“倒了八辈子血霉去当水官,吃力不讨好……”
“地方官都那样,还是咱们好……”
季尧臣只是木然想着:他们都没见过,也不懂。
叫水淹过的那个地方,轻飘飘被揭过的那个地方,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。
夏风拂柳,水面粼粼闪光,等让人想起一首很广阔、很美的诗。
他的年少时,曾经想要当个知县,能有一张桌案,批整宿的案卷,那么几十年下来,也能审理足够多的案件。可是他实际干了什么呢?
他翻过山,山的那头是枯败的锦绣。他在书架边上,日复一日,无用地抄着一册又一册史书,把他的年轻气盛,全都在老鼠咬出来的孔洞中漏个干净,连他自己也在慢慢地腐朽。
他心明眼亮,胸口的话翻涌着,偏偏要在此地无人可诉。不叫他吐出那口气,憋久了,憋成鬓边早白,憋得脸通红,脑袋一摇一摇地颤动,吐不出一个字。
绝望之下,他想请求调回。
于是他翻开信纸,却见书卷里夹着一封信。
“季大人亲启:”
他的脸色慢慢地变了。
原来忌惮国师、忧心国祚的不只是他一个。
是了,举国上下,那么多官员,从各地远道而来,怎么可能全是奸佞?总有一两个人,赤子之心不死。
他们听见这小小编修的被打着板子还喊出的谏言,震撼于他的勇气,也激发出一些什么,这些人里,有文臣,有武将,有内侍,有侍从,心照不宣地联结起来,要诛杀宋玉,扶植太子,还朝廷一个太平清净,把一切拉回正轨。
季尧臣默然放下信。
忽而伏案痛哭。
他们密谋四年,他的脸色日渐红润,一双眼日益清明,他全部的憋闷的恨,都转化成了殚精竭虑,成了他全部的意义。
可是现在……
季尧臣直挺挺地躺在塌上,慢慢地绽开那个包裹盐巴的纸包。
现在,却成一纸笑话。
当时他写下“等君消息”时,还十分焦灼,这么多日以来,日日期待等到灭杀狐妖的消息。却不知道这里面的“君”,那些写信给他的同僚们,很有可能已经一人不剩。
甚至,也许在他收到信的第一天,就在国师的掌握中。
那只狐狸,那只妖怪,正如狩猎的猫,一点也不急,就像在大殿上变出原型吓他一般,压根没把凡人放在眼里。他随随便便祸乱朝纲,一句话就能叫自己半生蹉跎,足足二十年……
他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,眼看就要走投无路,一败涂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