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日是惊蛰夜。
昆虫蠢蠢欲动,多巴胺在初春空气肆意蔓延。
临走周苍送她到楼下,背月光而立,短寸和下颌一样蓬勃紧绷,高大身形下野蛮的荷尔蒙不断冲击过来,林听雪愈发想离他远些。
交谈变成一问一答。林听雪不再主动讲话,她在夜里走成毫无波动的直线,与他半步之遥,这半步太难跨越。
“如果让你不舒服,今晚的话当我没说。”
他主动去消解当下的隔阂。
这六年沉寂,断不会因为他的分寸感和表露的一丁点尊重而消失殆尽。
他陪她走了很长的路,还有更长的路要走。
周苍放眼鹅卵石径,突兀崎岖,忽然就沉静下来。
最后,他凝视面前的女孩说了句:“工作或者生活上,有困难找我,我会帮你。”
“工作也可以?”她讶异。
“为什么不?”他回问神情有些痞,淡笑着一字一顿,“有困难,找警察。”
纵使周苍万分诚恳,林听雪只觉得他是在客气。她与他的工作性质没有丝毫相关交集,林听雪敷衍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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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晚如何引动心脏喧嚣,白日里就会如何被工作打回原形。
工作日,林听雪要独自去面对那一摊子烂泥。她组内的采购助理对于新的采购系统不太熟练,林听雪耐心教了一遍又一遍。甚至用了录频软件一步步录下来。
对方毫不领情当她的面嘟囔:“小林经理,我们原来那个就挺好的,为什么要一直换来换去,烦死了!郑经理在的时候根本不要求我们这些!”
这很像人与人之间的巴别塔。
吃习惯了粗糠吃不惯细粮,新事物更新迭代,毫不留情打破打工人的舒适圈。
林听雪觉得这理论很好懂,听对方抱怨又不得不解释:“企业引进,对方后台能看到我们的使用率,而且新系统确实比旧的更精细化,刚开始用不顺手,慢慢就好了。”
她把一套流程示意图递过去:“下次软件培训少玩手机,多听一听。”
“最迟下午下班前把新品比价表发给我。”
两位年龄稍长的助理在她转身那一刻已经开始交头接耳——
“装什么装,不就是个985的应届生,要不是郑经理裸辞跳槽,能轮得到她个没经验的来当采购经理?”
“听说简历写得很牛逼,我看也就一般般。”
“咱们科长把她的项目报表给毙了,估计心情不好拿我们撒气呢。”
“这个劫够她渡的了……那表我还想着下周给她呢,今天就要,离谱死了。”
“我也是,完全不想动啊!”
“没事,她要的时候再做。先想想咱中午吃什么呀?”
年龄上的沟壑难以填补。
她读研去大厂实习过,有优秀的采购经验,加之她性子冷说话做事不拖泥带水,形象气质出众,很得生产商的青睐。
反而在这里,她的加分项变成了众矢之的。
早上她又去找领导问什么时候可以结清尾款,材料商那边很着急。
领导反将一军:“不交货怎么给钱。”
“您这样我很难办,合同上……”
“你硕士三年白念了?国企人才引进,不是供养白玉花瓶,这点小风小浪搞不定,不然你去和财务要钱,要出来,哪怕吃回扣都是你的本事!”
恶意揣摩让她反感,林听雪冷静回击:“那点回扣,我不稀罕。”
她与材料商周旋,对方话里有话,说她一个体面人办事不利落。
光鲜亮丽的体制,不过是围墙高筑,养一群烂泥烂虾。
说不生气是假的。
血液上涌充斥大脑,林听雪逃离科长办公室,深呼吸两口。
年轻同事送过她一个小奶龙的捏捏乐,一脸傲娇模样,按下弹起很是解压。林听雪慢慢平静下来,自我反思:上班至今,她替代老前辈的位置,本就是还没能采购好大单子,不能服众似乎是必然。
她应该把目光专注自己,自己要做的事。
“将军有剑,不斩苍蝇。”
她脑海冒出周苍说过的这句话。
他说的对,心绪被漠不相关的人搅乱而丧失本身斗志,那才是傻子。
现在想想,他这人真是倒着活,少年时老成,喜欢给她讲道理。如今而立之年又比同龄人多了少年气。
周苍自从上次知道她随手发的单位地址,给她寄了胶囊咖啡。林听雪手里攒着一小杯,端详咖啡包装的文案——印刷体的“take it easy”。
想起他讲话的口吻。
咖啡速溶在水里,林听雪盯着浓重粉末消融。
她一直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最近的他,当下想到恰当的喻体——温开水。